第三章 尴尬岁月
" 4 ”和“死”谐音,被常人视为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今人买车牌,愿掏重金买“8 ”字讨个吉利,见“4 ”却惟恐避之不及。
宽余这孩子却有些怪,他全然不管这些。
他是40 天才发布他生命的第一声信号― 哭声。他是4 岁时才开始说话… …
任宽余出生后的第二年,即1949 年的农历四月,西安城早密集的枪声告诉人们:
世事变了!
解放了!
关中人破天荒地看上了宣传队闹秧歌。宽余是4 岁那年看电影《 白毛女》 的。看了《 白毛女》 ,他就讲话了。他一讲话,不是呀呀学语,而是口若悬河,以惊人的口才,给妈妈一口气讲完了《白毛女》 的故事。
一家人悬着的心落在了肚子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都高兴得争着逗他说话。他却不言语了。
不过,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他是个会说话的孩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宽余5 岁那年,一个充满欢乐气氛的家庭,开始蒙上浓厚的阴影:
妈妈得了一种怪病,逢9 月间发作,开始犹如重感冒,接着不思饮食,半月后才慢慢进一点面汤食,勉强维持生命,人一天天可怕地消瘦下去,直至皮包骨头。周围的大夫请遍了,谁也治不好。
宽余虽然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但是疾病降在妈妈身上的痛苦还是刺着他幼小的心灵,有时甚至使他失去了儿童的天性,无心跟农家的孩子去田地里撒野烧荒,偷瓜摸桃,上树掏鸟蛋,提水灌黄鼠。孤苦伶仃的他坐在妈妈身边,听她痛苦不安的呻吟,看她蜡黄蜡黄的脸庞和干涩发灰的深眼窝。但是宽余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天性未退,母爱使他养成了一种坏习惯。开始是妈妈为了表达对他的爱抚,让儿子啥着她干瘪的奶头,吮吸那似有似无的奶汁,这就使儿子吊奶头成瘾,硬是摘不离了。按照营养学的观点,这不利宽余的成长,也不利妈妈的身体,可是谁劝也劝不下;当然也和母亲的溺爱有关。所以,后来每当被人称为“任大夫”的宽余想起他童年的错24
事来,无不谈及吃奶,且要笑着说:“我长成多大的小伙子了,有些长辈偶然见了我还要问,‘宽余,还吃你妈的奶不?’往往把我弄个脸红,怪不好意思。”
然而这回忆却使他很幸福。
关中农谚云:“没苗没指望,有苗不愁长。”
又云:' ”只愁养,不愁长。”
陕北农谚云:“谷要自种,儿要自养。”
“长”,是按照自然规律自我进行的。
一个“养”字了得啊!“自养”, “愁养”,多不容易啊!庄稼人一年四季从土地上所取得的那点微薄的收入,本来就是极有限的。如果再遇上个天灾,豆豆颗颗能糊住一家人的嘴,就算有口福了。宽余的爸爸任义龄,上有年迈体弱的二老双亲,下有三个傲傲待哺的儿女,再加一个药罐罐妻子,连他七口人的担子要由他一肩挑了。
任义龄的肩膀怎么往起撑呀?
是的,别看任义龄个子不高,块头不大,细眉细眼,脸上笑笑的,好像不是个厉害人。但除了这个善眉善眼的任义龄,能挑起这副担子迈开步的庄稼人,恐怕是为数不多的。
可任义龄挑上这副担子,两腿连个冷颤也不打。任义龄,只上过三年学,亮了亮眼,老父亲嫌费钱,就不供他了。但他看什么会什么,甚至无师自通。他能写卖地的契约,还会撰写碑文,足见他有一种特殊的生存能力。在庄稼行里,提篮撒种孺麦秸,扬场折行左右锨,无一不是他的拿手戏!除此而外,种瓜务菜,修树剪枝,盖房垒墙,修窗安门,淤面炒菜,入厨下灶, 开店经营,婚丧料理,都是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活儿。收收种种那一套,他是跟老父亲那里学来的。老父亲最引以为豪的一句话是:“娶你妈那年,我打了10 石麦。”另一句话是:“我那个货郎担子却是个会走的百货公司呢!"
任义龄不服老子这一套:" 10 石麦不过3000 斤,能做个啥?货郎担不过是个会走的小地摊子,致不了富!"
任义龄认为身在农村务庄稼,还要走出庄稼这一行。他虽然是庄稼行道的“十三能”,但他在河池街道开了个杂货铺。河池街道是周至、户县、终南山里人进西安城的一个歇脚点,是古释站。后来,他又开了饭馆。任义龄一门心思不在养家糊口上,他认为老父亲使任家在周家庄立住了脚,他要使任家在周家庄造成一方气候,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户,甚至威震华县。他给儿子宽余说:“听说咱华县祖上还出过县长呢!"
但是他的野心很快就被共产党的政策给挽上笼头套住了。50 年代初,公私合营一开始,任义龄只得收拾了店铺,回到周家庄。如今有人开老汉的玩笑,“要不合营,你把事早都弄大了!手里也提个大哥大,嘴里‘OK ’脚底下‘卡拉’! " 老汉苦笑了,“那时社会还不兴这个。”
任义龄回到周家庄,为了不使这个七口之家的日子捉襟见肘,为了给老婆看病,又不致家庭财政出现“赤字”,这个“能棍棍”庄稼汉在共产党的政策面前也曾有过为难,尴尬。1952 年,周家庄开始农业合作化时,任义龄就尴尬过。他看到周围那些本来就不如他的庄稼人张明亮、王稼斌等等,一时做了合作化的带头人,光彩照人,成了本乡本土、县上省上的大名人。他也想光彩,但他不想加人合作社,他怀疑这种集体生产的.
拐角,能栽树的栽树,能点瓜种豆的点瓜种豆,一年也能变卖些收人。他偷闲做灯笼。发动一家人,能上手的都上手。这一项,正月里就能卖个上百元。50 年代,100 元可是个庞大的数字啊!这项生意,曾支撑了这个七口之家近十年的日常开销。可怜的宽余妈,病奄奄的,每当看见丈夫清早肩上挑上一串红灯笼出去,到下午就领着儿子站在门前,望丈夫回来了没有?如果远远地瞅见他空着杆子,就知道灯笼卖完了;如果望见还有红红的几只灯笼在杆头晃悠,就用她那特殊的语言感叹一句:
“宽余,你看你爸,做下‘愁愁’卖‘愁愁’! "
“愁愁”即灯笼也。
宽余,从四五岁起,就在这个家庭小作坊和贫穷的环境开始陶冶。
这种环境的习惯与启示对他后来的影响只能是本书后面要说的话了。
农民花钱的窟窿眼儿谁能数得清?农民家里的穷坑何时能填满?
农村人要换掉打着补丁的老棉袄了。
宽余与他同时出生的那棵桐树都5 岁了。
“十岁树木”,其实,“五年树木”也无不可。
桐树的叶子长得有小蒲扇那么大了。宽余的爸爸却只瞅树身身有小木桶那么粗,十分喜人,可以卖钱了,以解家中庞大的开支。他走到让他充满喜悦的桐树跟前,伸开庄稼人两个粗糙的巴掌,以拇指和食指为量具绕树身作了一圈后,心里又有了新主意:
“我不能卖树,不合算… … ”
他要干什么?
当宽余看到爸爸用攫头铁锨,把树周围的土刨了一大圈,他便问道:
“爸爸,你要干啥?"
“你看我要干啥?"
“浇水!"
“不对。,,
“啊― ! ”宽余紧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
因为宽余发现地上顺墙靠着一把明晃晃的锯子。他的睫毛尖尖上已挑着泪珠儿了。
爸爸把从刚挖起的泥土里刨出来的水灵灵的蛇样的白树根扔在地上,拍打完手上的泥土,握着宽余嫩嫩的手说:“爸爸也不想卖树… … ”
“那你为啥还要伐?呜呜!你说,伐了树给我做车车,呜呜!叫我拉车给妈看病,呜呜!"
“对着哩!可不卖树,就没钱;没钱,拿啥给你妈看病呢?" 宽余听说伐树是为给他妈看病,便不哭了。因为这一年,在他细小的心灵里留下最深刻的一个字是“病”,最深刻的客人是“医生”。
任义龄和宽余的话隔窗传到成天在炕上坐着的、双目失明的老祖宗耳朵里,她的嘴冲着窗户纸喊道:
“义龄!义龄!伐树要先谢树神哩!"
“谢过了!”任义龄大声喊着,“我写了红帖子,在树上贴着哩!"
锯条在刨过土而亮出来的树身身最底部来回抽拉。白木末 子水气很大,飞扬着。任义龄头上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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