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虽然我不想见到它,但我感谢它”
河池小学震动了,周家庄震动了。
河池小学震动,是因为朝细柳中学只考上了一个中学生。物以稀为贵,大家都在探索“这一个”的奥秘。
" ‘任超’?周家庄没这个名儿呀!”周家庄震动,是因为考上的这一个中学生是任超。
“不就是任义龄那儿子宽余!"
“这小子起了大名儿啦?"
" ‘任超’,就是‘超人’嘛!也太狂妄了。”
人上百口,七嘴八舌头,说什么的也有。
任超一家,欢天喜地。爷爷和奶奶都精神了一大节子,尤其是双目失明的奶奶,把孙子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妈妈的
病也轻了,爸爸脸上露着幸福、自豪的神色,脚步轻快地走出走进。
两个姐姐脸上挂着青春的光彩,特别是二姐对退学也想通了,就仿佛小时把花围巾让给弟弟一样,心里没啥不痛快的。
被保送上中学,固然是一种光荣。但在经过“真刀实枪”的大竞争以后只考上一名“状元”的情况下,这一名反倒比保送生更显出凤毛麟角的宝贵来。所以宽余不论到谁家,主人都热情地招呼他坐,招呼他喝水,像来了什么稀客,反倒弄得他有点不自在。这一天任超去返校,他把头梳得光光的,穿上妈特意给他缝制的学生蓝制服。他走了一路,被人问了一路,都向他表示祝贺。他到校门口,那两棵高大的古槐顶上的风声犹如海啸一般,也十分快活,仿佛欢迎这个风流人物似的。进了校门,看“通知”的同级学生,男男女女,都向他称羡不已。有的故意高声叫道:“任超!任超!‘任超’是谁?"
宽余在毕业前夕,自个儿起了这个“狂妄”的学名“任超”,叫老师给他签写到“毕业证书”上的。欢乐是浪漫的,忧虑才是现实的。
欢乐过去,接踵而来的就是一大堆令人忧虑的困难事情了。父亲听罢儿子从学校回来的详细汇报,背着手,在院子踱着步,既观望这个土院墙内的所有值钱的、不值钱的物件,又在心里计算着:报名费、学杂费、书费、班费、伙食费,还有洋瓷脸盆、洋瓷碗、牙刷、牙膏、被子、单子、枕头、毛巾、香皂… … 这得多少钱呢?
靠农业社行吗?不行。年底决算出来,不进来钱,还要往出倒拿。任义龄全家就他一个劳力,挣死也不行。靠国家救济?国家也出了“暂时困难”。“自己困难自己克服”,还是任义龄的伟大发现对。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这么硬挺过来的。
任义龄终于从院里回到房子,给收拾他的本本书籍的儿子亲切、严肃地说:
“宽余,爸和你妈都说过,只要你考上,爸就供你。上学不上学,饭都要吃,其余的使费嘛,你甭愁。你一门心思上你的学。咱家,你爷上过几天私塾,念了个《 三字经》,我上过三年半小学。上两辈人只亮了亮眼。算你娃跌到了福窖里,只要你一个劲儿地上进,初中念完念高中,高中念完念大学,这就是咱祖上的风脉好。虽说你姐也上中学,女孩子,靠不住,给祖先争口气就靠你哩!" 任超看着太认真的爸爸笑了,显出很老到的样子,说:“你忙你的,说那么多干啥。上学那一套套,我料就中学也没啥。上个‘细柳’,看把你瞅的!
任义龄一下感到儿子长大了,自己也确实说得太多了… …
细柳中学,是在一座大古庙的基础上扩建的。校园里还立着一块又厚又高的大石碑,上书“崔府碑”三字。兴建这庙的缘由、西游记》上有详细记载。
据说贞观一十三年,唐太宗死后,在阴曹地府碰到先帝驾前之臣崔压,此人在阳间时乃是魏征的八拜相交。唐太宗临死前,魏征就写了一封信交给皇上,让他到阴司之后交给崔压。为什么要交给他呢?因魏征在梦中常与崔压相会,故知崔压现任阎王跟49
前执掌生死簿的鄂都判官,那么,就可以通过朋友关系走个“后门”,以延长皇上的阳寿信后,打开生死簿一查,,使他再活过来。所以,崔压看罢魏征的发现唐太宗的阳寿终止在贞观一十三年。如果按照这个死期执行,唐太宗就难再返回阳世了,故他提笔做了一点手脚,在“一十三年”的“一”字上添了两横。呈报阎王后,阎王发现唐太宗还有宫中。2 。年阳寿,便让皇上的阴魂重返长安唐太宗活过来后,为感谢崔压之恩“崔府庙”。,命人在长安城南修了吴承恩“人情练达即文章”。时至今日,笔者去细柳中学采访,仍见尚未拆除的庙宇中还有信男信女们点燃的走“后门”的香火。却说任超和他的同学到校后只认细柳中学。
他们求学的心太切了!,并不管什么崔府不崔府,他们秋天,本来是收获的季节延的季节。,但这年的秋天,却是大饥饿大蔓。因为老百姓不同于一切宏图大志首先要依赖生命的存在。因为龙日贬小巴二唐太宗,没有那么大的后门可走;即使在崔府庙中如何烧杳叩,而生命仍然于他们只有一次而已。_度灾荒,这就是任超这届中学生人学后面临的人生弟一灭课题。学生娃只有吃饱肚子学校的安排是极妥当的上得起,又可吃到热饭(汤)。,才能开动脑子。
大灶,每天收四两包谷掺子,学生每周三周六5O ,让学生回家取摸,以补大灶不足。分两次取,减轻家中负担,也免除摸发霉变味,有害身体。学生把这种办法叫“两头冒烟”。
任超自然也是两头冒烟的。
他一周分两次带6 个菜盒盒。一天平均一个,一顿自然只能吃半个。这是爸爸千方百计弄来面,叫妈妈特意为他做的。和他同样上细柳中学的大姐,只能拿窝儿蔓或野菜与包谷面掺和做的那种所谓“摸摸”。由于一咬就散,姐姐总是用两只手掬着吃。这样的食品实在太假又太少,无法供给年轻人所需要的热量。但年轻人依然是活泼的。他们排着队去食堂喝那稀包谷掺子时,一边走一边唱他们自编的调侃歌:“我们走在大路上,碟子碗敲得叮当响,急急忙忙跑向食堂,喝了两碗清汤。”一天四两的标准,何以稠起来呢?
关中秋天的脚步十分匆匆,冬天又迫不及待地来了。有天夜里,西北风呼叫着,好像把屋顶的瓦也能揭掉。任超在迷糊中听到离他不远的铺位上,有人牙齿磕碰得怪响。等他仄起身子一看,明白了:
“你‘绘地图’(即尿床)了?"
“尽喝稀掺子,他妈的… … ”
“别骂了。来,快!咱俩睡一个被窝。”
任超牺牲自我,做事宽厚,常被学友之间传为美谈。他用菜盒盒周济偶尔断炊的同学,半夜叫那些“绘地图”者与他同铺… … 已非鲜见之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严重的灾荒像影子一样,跟着人的脚步,一步也不离开了。
学生们每回一次家,返校后坐在宿舍里,总要谈论农村的饥荒灾情。洋惠渠边的榆树皮先是被人把下半截的剥光了,再后,上边的也被剥光了。可见灾情在严重地持续着。一棵棵白色的裸体榆树可怜巴巴地七扭八歪地站在空旷的河边,一排排,仿佛雕塑一般,成了大饥荒的特别象征,但又令人惨不忍睹。农民把偷树皮晒干、砸面、熬成汤,下些萝卜、野菜来吊命。但长安县细柳中学的少男少女们每天仍能吃到父母给他们省出来的四两包谷掺子,外带一个质量低劣的摸或饼。
那个年月的农民为造就一代有文化的子女活得多么不容易啊!
学校的老师也在饥饿线上开始了苦苦的挣扎。任超看到有的老师下午到野地里去捡农民没挖净的冻萝卜。当场就饿得不行的人,立即拾起萝卜朝大腿上擦两下泥土,用手再抹抹,便大嚼大咽。人们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任超还看到有些人尼不下,叫人用棍子、钥匙往出掏。据说是吃了碾过米的细糠太多。
任超还听说有人将包谷芯子用水泡过,搓洗淀粉以充饥。这也是尼不下的一个原因。
学生们之间偷摸的事多有发生。
老师偷学生摸的事也有传闻。
任超对诬人清白的传言,开始怒不可遏,他要破口骂人!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值得消耗体内有限的热量;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袭上心头,纵然想骂人也骂不出来了。
历史,熬到了1961 年,但魔鬼似的饥荒愈演愈烈。冬天,满地里一片土红色,因为寒冷和饥饿的人们共同把遍天遍地的绿色吃光了。
难怪人脸上的绿色盖住了祖先赐给的黄皮肤。有一个老师别出心裁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大饼,挂在他的宿舍墙上,饿了,就看一看、咽几口涎水。他是由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演义为“望饼充饥”的。
望梅生津而咽口水是可以止渴的。
望饼生津而咽口水是不可以止饥的。
这个演义虽成美谈,却没有实用价值。
浮肿病开始蔓延了。有些同学和老师的腿上,用手指一压一个窝儿,肌肉再也反弹不上来了。校方弄来黄豆,给有浮肿病者适当吃一些,以加强营养。
农村已有饿死人的传说了。
学校里开始调整作息时间,上午上课,下午休息,减少活动,节省体内热量的消耗,使生命保持比较正常的运转。如此这般的大饥荒漫无边际,谁知灾情还要有多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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