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66 之夏
从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任超一伙高中生,放开肚皮吃了的的确确称得上是食物的食物之后,原先那瘦骨嶙峋的乏困身子,早已变得热量有余、生龙活虎了。
j \百里秦川,也不是赤地千里,伴惠渠上那赤裸裸的榆树形体也已消失,大地容光焕发,充满盎然生机。村里有了鸡叫狗咬的声音,田野上有了牛犊、骡驹奔腾的活气。
万物的元气得到了恢复。
1966 年之夏踏着季节变化的轨迹来到了。
5 月间,终南山之下,关中平原,起伏着给人以希望和喜悦的深绿色的波浪。“麦熟一晌,蚕老一时”,眨眼间香喷喷的新麦味混合着村头、田畔、河边的槐花香,随着摇曳起伏的麦浪,人和大地都醉了。这种醉带来的不是倒头便睡,而是五月人倍忙。任超一伙高中生,只有在星期天才从田间小路上精神饱满地一闪而过。他们也像大自然界一样,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要毕业了!
一个个显得政通马列,学达数理,不考大学,誓不罢休。
那天,在教室外面的树荫下,一个黑脸大块头、嘴上毛拉拉的同学问任超:“兄弟,你文科、理科都不错,想考什么?" “我文科、理科都不考。”任超淡淡地说。
这句话惊得“黑脸”一跳,拿眼窝能把精瘦的任超盯到地缝里去。盯过之后才问:“你学韩志刚,回广阔天地?" “我不学韩志刚… … ”“那你学啥?" “我学医。”任超胸有成竹。“噢― " “黑脸”摇摇头,“没出息的家伙!"
看来,任超在高一时写的那篇《 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虽是立志之作,却没有引起同学和老师的关注。但任超没有忘记,更没有动摇。他文约给地说:
"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黑脸”又摇摇头,不可思议地走了。
6 月间, 过一番宏图大志,岂料今日败北讲台,在一群毛孩子的挥舞吃喝之中落此下场?
任超的心跳止住了,情绪冷静下来。此刻,刘凤飞往日的形象才慢慢地顺着他的思维来到眼前:
刘凤飞,本地人,崔府庙中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白净脸皮,头发一丝不苟,想必是经常在梳子上蘸了水、像一只美丽的鸟儿用嘴修饰它的羽毛那样,精心修理他的头发。一身蓝中山装,一尘不染,笔挺笔挺。皮鞋黑色,捏亮照人。走路文质彬彬,眼不旁视,说话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在众多老师中,唯他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 … 。
但这偶然清晰的形象很快就在任超眼前变得支离破碎了,因为清晰起来的是忽啦啦一丛丛铁拳,它把什么都能砸得粉碎。铁拳将刘老师由东边打到西边,又忽啦啦一丛丛铁拳,将刘老师由西边打到东边。东倒西歪的刘老师经不了几个回合,就被打翻在地。但立即就有几只有力的手将他揪了起来,继续折磨。任超看到刘老师满脸冷汗顺着下巴直滴得下雨一般。不一会儿,他脚下的砖地就湿了一片。更令任超吃惊的是刘老师的脸已经十分显著地消瘦了一圈子。此后几十年间,任超都对人说,人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会立即消瘦的,快速大量流汗就可出现这种症状。
“同学们,我给大家跪下行不行?”任超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又是抑扬顿挫还尚分明的声音。
“跪下!”这是谁的声音?这么大!
任超终于清醒过来,这声音是自己的。
是的,一点也没错,自己的声带上似乎还留着点余颤。他还 阵 是自己抢先吼了这么一声,并且冲到了最前列。在一片“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厉声中刘凤飞双膝着了之头发乱蓬蓬的,这里一丛丛,那里一丛丛,这是被无数手抓之毛留下的不幸。
任超从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刘老师跪下了,就可以不挨打阿· 但他立即觉着这更残忍,太无情义了,怎么能叫老师给同学吸下呢?更何况刘凤飞老师渊博的历史知识、阐述问题的严密的遥姆以及他那抑扬顿挫分明的节奏,是他非常崇拜的。就连任超嚼己的头发经常梳理得一丝不乱、被人称道,也是和刘凤飞不无夫系:他又不忍心看这场面了,先退到后面,继而悄悄地溜出了获室:
这是干什么呢?
原来中国960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离高考只剩一个星雄的时候,突然意外地一声令下:1966 年,全国高等学校停止招三考试。
不几天,学校里驻进工作组,长安县细柳中学成立了“文化玉命筹备领导小组”。崔府庙里,干变万化都在瞬息之间,真是令‘鬼也难以捉摸!“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封资修黑货”等等大幅标语,字如牛头,顶天立地,气冲九霄,势如劈竹。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暴风骤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了。“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造反了。不上课,是革命行动,揪斗老师,是最最革命。任超所看到的这场批斗老师的景观就是崔府庙里的“第一声春这“第一声春雷”响罢,老师遭此遇者比比皆是。有一个老师忍受不了这种侮辱,睡在床上用电自杀,更令任超悲伤。任超高考的美梦破灭以后,本来就有一种难与人说的痛苦,现在又经历了一场场令他内心无法平静的“文革”悲剧,使他的J 清绪变得非常沮丧… …
学校的每一天都是狂热者的“盛大节日”。只有到了深夜,才肯降下温度。夜的眼睛合上了。睡在学生宿舍的任超,合上眼睛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父亲在社教中“东窗事发”, “人在社内心在社外,自己困难自己克服”,作为反动对联受到革命群众的严厉批判。苦闷压抑感像幽灵一样,一直在追踪着他。他的神游被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声打断后,仍不能人睡。他又想到亲爱的外祖父田辉的遭遇。这个记忆力超群.可以倒背《三国》 、好谈国事、爱发牢骚的农村旧知识分子,1957 年风闻有社员想给他戴“右派”帽子,吓得躲进西安城里卖腊羊肉去了。白天从不回家,黑夜里,只有趁夜晚才回家打个照面。在这漫漫的黑夜里,任超似乎听到了那个老外爷一边走路一边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声音:“世人结交需黄金,没有黄金交不深。纵今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人… … ”
他也想到了自己被围斗的一幕幕伤心的情景。一个严厉的声音质问道:
“你取掉‘英明’二字,你认为毛主席不英明?"
“我不能接受你的观点?' ’这是任超顽抗的声音。“你甭说你是高中生!没什么了不起!我一个二指宽的络给(纸条),叫你回来,你也就回来了!还有,你爸书写反动对联。这一切都敢联系起来分析吗?我问你,你还要不要你的前途?”驻队
二作组的头儿发怒了。其分量之重,不可小视。任超终于低下了留着一丝不乱的“洋楼”的头颅,沉默不语这件事的原委本该是十分简单的。驻队工作组要办黑板报,
福子写好之后,想找一个字写得好的高中生,抄到黑板上去。经贾下中农推荐选拔顶光荣任务。可是当他写到最后时,黑板上写不下了,他便自作主张,删了些字句,把一句“
英明伟大领袖… … ”中的“英明”二字省略了。工作组认为这小伙吃了豹子胆,不整治整治还行?于是就组织了几名积极分子,开始了一场制服高中生任超的“战斗”。
此事过后,任超倒没有被叫回来,倒是工作组内部整顿了思问题的任超来完成这项政治任务。英明”二字有何不解之冤?想不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为何愈演愈烈?中国将怎样变化,一个高中生
而眼下的学校说得清么?而眼卜日可字,作组… … 起床铃声响了,又是工作组领导的… … 工作组… … 工,学校广播中的《 国际歌》 也奏起来了。
一夜过后,学校里又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如此看来,夜,似乎也未曾合上它的眼睛。崔府庙里难以数计的大字报,只有用古人的名句描述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一个学生家长来校给儿子送摸,感慨道,过去老师是猫,学生是老鼠。现在的世事颠倒了,学生变成了猫,老师倒成了老鼠。“猫”把“老鼠”的罪状写在了墙上。列罪状都是十条,条条都是 “封、资、修”。一千多只“猫”围攻几十只“老鼠”,哪有“老鼠”活的命?崔府庙里失去了昔日的琅琅书声,到处听到的是一片恐怖的 “打倒”“火烧”之狂喊。
任超,虽是一个有志的青年,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复课?更何况复了课谁来招考?开始他还拜读墙上的“革命大字报”,后来,他连那些胡说八道、侮辱老师的文字垃圾看也不愿看了。每日,无不都是在痛苦的思考和不知等待什么的等待中度光阴了。史无前例的“之夏,就在这种既红火,又恐怖(被称之为“红色恐怖”)的革命之中轰轰烈烈地过去了。
秋是夏的继续。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长安县细柳中学造反派的收获是揪出了几十名“牛鬼蛇神”,并关进“牛棚”,进行了无休止的花样繁多的批斗。一天,一辆绿色卡车忽然冲进了崔府庙。车上跳下几个自称是西北工业大学红卫兵的革命小将来。他们像从天而降的神兵一样,惊动了崔府庙。他们宣告是来“煽风点火”的。中学生小弟弟们一个个瞪大了双眼,不知这些大学生大哥哥怎么来“煽风点火”?光凭他们的形象对人感官的刺激,就断定他们是真正的、了不起的造反派!褪得泛白的黄军装,结结实实的牛皮带,印着“毛体”的红卫兵袖套,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小弟弟们一样也不具备。因此,他们越看越觉着人家威风、崇高、可敬、可羡!这些乡下娃看景致似的全围过来了。任超也赶来了,挤在人群之中。大家都想听听城里来的造反派对这场革命的高见。这几个出手不凡的革命小将,看脸上有点风尘仆仆,黑红色
市委机关冷清清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干部接待了学生。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承认了学生的这次行动是革命的。于是轰轰烈烈而来,轰轰烈烈而去。
回到崔府庙中,一清点人数,共有三十多名、任超班上只有两人,自然一个就是他。
这些乡下娃,竟然坐着汽车去市委造了一回反,大举成功,一个个觉得老子就是真真的造反派,要主宰细柳中学了。于是这三十多个响当当的革命急先锋,七手八脚成立了“无产阶级造反派临时革命委员会”,任超就成了当然委员。“临委会”委员任超当时极力主张解放老师。他的一切行为就是冲着这种想法而来的。“临委会”与“筹委会”两大派愈演愈烈的斗争,在当时却是任超始料不及的事情。
第八章 66之冬
1966 年11 月间的一个夜晚,西伯利亚的寒流,使八百里秦娜大自然界的气温急骤下降。
公路边的加拿大杨,村庄里的中国槐,本来还挂着颤巍巍的下寸.但在一夜之间竟被霜冻袭击得荡然无存。浸透着寒冷的阴试.还在树梢上、庄稼人的屋顶上打着哨子狂虐,施展它唯我独耳的淫威。
革命造反的狂热不可能因大自然的严冬到来而降温。
造反之火已成燎原之势,且有“你死我活”的“持久战”的架
长安县13 所中学成立了无产阶级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扎营于长安县最高权力机构县委和政府的大院里办公― 真可谓史无前例!按照“革命战友”们的协商原则,各中学造反组织(而不是“保皇派,' ) ,派一名常驻代表组成总指挥部工作班子。任超,代表细柳中学的“临委会”参加了成立大会,并被选为排名第一的副总指挥。
在那个年月,一夜之间成为英雄、领袖,一夜之间成为现行反革命,一夜之间历史忽然颠倒,都算不上是什么奇迹。
一切都是急风暴雨式的。
时隔二年之后,连任超自己也说不清他当时怎么一下子就爬了这么高的位子?
也许在战友的眼里,任超是去市委造过反的了不起人物。人一生的变迁不可排除他的偶然性,当时的他跳上汽车去市委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事。
当然,偶然性都包含在必然性里。他确实经历过许多他所不满的事情,他想造反。
当时的总指挥是长安13 所中学里的“老大”韦曲中学的造反派头头。其人因忙于校内“革命”,而任超正好相反,在校内无官一身轻。既然头号人物不能到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么排名第一的副总指挥就该当仁不让了。于是,长安细柳中学的代表任超忽啦一下成了长安县事实上的赫赫有名的第一号造反人物了。这又是一夜之间的事。他的权力大得惊人:主持全县批判“资反路线”的万人大会;有时还要列席县委常委扩大会,且代表造反派作“指示”,给“走资派”训话;要批斗“走资派”还得经他批准等等。他真的成了长荟圣三一造反领袖”。
任超对革命的心非常赤诚。他认为革命的大方向被毛主席里王了!“文化大革命”不批判“资反路线”行吗?中国不批判“走,派’行吗?他常常操心那些挨了整的“牛鬼蛇神”老师、“资反路纽,泊受害者解放了没有?但每次总使他失望,“解放”的工作为十么进行得这么慢?因为学校里有两派,意见很不容易统一。如
一天下午空气阴湿冰冷,,天上撒下米粒似的雪掺子,乌云稠得像凝固就像给人往身上浇凉水。冷风咫馗,透过老棉衣直扎皮肉。任超和战友们躲在总部里,J 会冒这个鬼天气来造反了,谁也没有下楼去。,如针刺一般.心想乡下人不傍晚时分,楼下传来严厉的吃喝,击碎了。任超虽来自长安农村,大院里的宁静仿佛忽然渐渐生出许多担心来。他担J
但他对农民的那种野蛮式的造合弄不好迟早要出人命的!任超很不放心地下了楼。他一眼就发现远处围了十几个人凭刀;里爆发出一阵尖厉的女声,他已判断出被围困的“走咨茄是副县长房玲。她这个女人,太顽固了!因为她是管文化教育的,开始造反,一揪就揪着她。房玲的名声一下大震,
所以学生一把手。学生批斗她时,说,“不臭就好!" 超过了县上的骂她是“河里的石头,又滑又硬”, 她就、_二为了将她批得体无完肤‘造反派抄出ha 十年来的“黑日记“。经县上造反派里的“笔杆子”用“无产阶级”的“放大镜”和' .望平镜’,精‘。寻找之后,学着北京布“三家村”三反言论的办法,从房玲的黑日记里摘抄了150 篇,按性质分类公布在县委大院里。这又使“黑帮”房玲历史地升了一级,成为“老牌反党分但是任超从内心却佩服这个被骂为“顽而不固”的“素咨派”因为他从她的”料中了解了她的过去。她很小的时藏妥,就把妈妈和她以及哥哥遗弃了。走投无路的妈妈却是一。丰分坚强的女性,只身带了儿女,从东北转辗到山海关,开,于。食其力的艰苦生涯。日本鬼子占领山海关后,妈妈不愿过任国轰生活,就领他们长途跋涉到苏北,一路餐风露宿,吃尽了人间苦。这位普通的中国妇女,虽饱经沧桑,她还是把小小的房玲睡进了新安旅行团。这是当时一支驰名苏北以至整个中国的抗醉宣传救亡组织。n 岁的房玲,历经了十分严峻的考验,冬天没卜衣,披着被子走路,夏天无鞋,赤着脚行军。,946 年,她,“岁,氛日救亡工作把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锻炼成了一名共产党员: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为了解放全中国,房玲又转辗大江南北。于于7 年,她从东北调往西安市工作。长安社教之后,任命她为副县长。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能不“顽固”呢?
“你们要干什么?"
这是房玲对造反派的严厉的警告声。
“我们要拉你去批斗!"
任超听着这声音慢慢靠近前来造反的农民。他的视线钻过人与人的缝隙,看到房玲脊背靠着树,朝后背过去的双手死死地更住树,表示她不去的决心与反抗。
地面上的雪掺掺白白的,盖住了浮土。
任超想:时间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又是远乡里的一群乌合之众,现在拉她去批斗,谁知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不能去;性又一想,自己身为造反总指挥部的头头,怎么能阻止农民造反.保护“走资派”呢?
他终于有办法了‘
他没有到最前面去阻止造反派,他从后面开始小声做工作,先问了三句话:
“你们是哪里来的?"
“把介绍信给我看看。”“为什么不通过造反指挥部?" 几个农民被问得目瞪口呆。稍微停了一下,眼把任超上下溜了一遍,问:
“你是谁?' '
“任超。”任超笑眯眯地伸过手去。“啊… … 任超!"
“任超… … 啊!"
农民可亲的本色一下又亮出来了。“你们去给前面的人说一下。天这么晚了,快回去吧的造反精神很好,今晚上给房玲另安排有批斗会,们安排吧!" 改日一定给你房玲免除了一个风雪之夜的灾难。自从这件事以后,任超的心里渐渐地起着这样一个变化:造反派为所欲为残酷的对待“走资派”的做法和他对“走资派”们的人格认识,常在心里发生冲撞。这种冲撞,使任超对造反日趋淡漠。二十多年以后,的老干部冯德兴时,笔者在西安采访当时的长安县长、如今退休这位身坯结实的、年的“文革”还历历在目。他说耿直的陕北吴堡汉子对当“任超,高高的,帽子,脖项时常围一条围巾,向后一搭,瘦瘦的,冬天不戴是个善良、小伙子。他根本不是那种凶神恶煞,和蔼、可亲的粗野后生。长安县可有些‘动不动拿眼窝瞪人、骂人的造反精神’很强的学生哩!委后,找我谈过话。我都一一给他作了回答口他住到县他们训话,从不使用粗话蛮话,”此后,即使任超给绝无动手动脚的行为。在一些危一任超对领导干部基本是保护的态度。”冯县长很有感慨一那年月,上哪找这么个还能讲道理的造反派头头?" 暇着这位老县长的指点,笔者找到了当年主持工作的县委之王子舒。王老七十多岁了,头发灰白,精神矍砾,刚从河北探亲回来,脸上还掩饰不住在老家的喜悦。他出身贫苦,地道的农民儿子。他14 岁离家投奔革命,青少年时期从事儿.青救会和部队的政治宣传工作性的身上发生过两个相似的惊人的故事:
日本鬼子进行“五一大扫荡”的那一年,他正在冀中平原从后抗日工作。面对敌人炮楼林立的残酷局面,他隐藏了下住在农民家里,把自己装扮成农民的儿子,挑粪种田,躲过了场被杀头的灾难。他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农民保护他的恩德。谁知这位“农民的儿子”,在“文革”期间,又隐藏了一次。那一个寒冷的夜晚,他正在县委一个平房里开常委会,忽然,县委大院冲来一伙“造反脾气”十分厉害的造反派,上跳下窜,叫嚣休.要揪王子舒去批斗,扬言不把他斗倒批臭,誓不收兵,当大家一看来者甚恶,为了保护王书记,立即关掉电灯,真的开廷了一黑会那一帮气势汹汹的造反派一直没有停止对王子舒的搜查,到夜里12 点散会时,他们还在县委大院设岗放哨,不肯停止要查。不过,“狡猾的走资派”还是溜掉了。王子舒这次如同演戏一样的表演,就是当时造反指挥部的头头任超导演的。任超这晚正列席常委会,他当然要支持造反派走资派”的反,但他更明白造反派如何不讲政策的脾气。如果此时叫拉走王子舒,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去批斗他;晚上,又会把他关在什么地方?谁来承担“走资派”的人身安全责任?任超透过玻璃窗看到今晚这场斗争很难避免,他们寻了这么久,心里更窝了气,如果要拉走王子舒,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果要他出面,他们也不会听他的话。怎么办?
任超想了冒险的一招,对王子舒低声命令道:
“王子舒,把大衣交了!"
王子舒自然不敢对抗,就把他的黑呢子大衣脱下交给任超。于是,王子舒没了“走资派”的外衣(当时一般人是没有呢子大衣的)。
任超接过,穿上,好在王子舒个子不高,还合适,他又低声命令道:
“把帽子也交了。”
王子舒虽然有点不理解,但不理解的也要立即执行。穿了呢子大衣,又戴上呢子帽子的任超对王子舒说:“你混在人群里。可以走了。”
王子舒就这样混在人群里回去了。
事后,这位长安县最大的“走资派”也没有丢什么东西,且对任超有一句评价:
“他是造反派里最讲政策的一个。”
当然,任超的行为也验证了另一个“走资派”冯德兴对他的评价:
“任超对我们领导干部的态度基本上是保护的。”任超被“走资派”所言中,他大概要倒霉了。
1967 年元月的一个月黑夜。
风云突变。长安县无产阶级造反派总指挥部第一副总指挥任超被人造了反。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下午,任超回家去看病中的母亲,晚上便没有赶回指挥部‘当他第二天刚回到指挥部,有人就大惊失色地告诉他:
“韦曲中学昨黑了夺了权!"
任超问:
“他们怎么夺的?"
“趁你不在,抢走了大印!"
“虎凭山,官凭印。”失去权力象征的大印,“指挥部”里狼藉一片。
“卑鄙!”任超咬牙切齿地骂了两个字。
“人家扬言,他们马上要进驻。我们怎么办,大家就等你哩!" 任超沉默着… …
这一夜的变化,连县委大院都震惊了。王子舒、冯德兴、房玲他们也都敏感到了事态变化的严重性。
中午时分,长安细柳中学几百名造反派闻讯赶来,怒不可遏。“山雨欲来风满楼”。那年月干什么都要“誓死”,他们当然一誓死”都要“捍卫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成果”- “指挥部”。千钧一发的关头,就看任超了。
任超深沉地思考了一阵。他估计韦曲一中的内部争权已经结束,现在要把矛头指向县上了。他实在不愿再看群众斗群众的场面!
任超忍着一口恶气,看着等候他定夺的战友们,装出一副若
无其事的样子说: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回校闹革命。”
两个学校险些就要发生的一场恶斗虽然被制止了,但任超挨了不少骂。“投降派”也罢,“软骨头”也罢,任超结束了他三个月的“职业革命”生活。五六月间,中央要学生“复课闹革命”,中学各派师生成立了临时革命委员会,任超被选为副主任。他是最坚决的“复课派”。谁知刚一上课,政治风向又变了,“复课闹革命”被打成“回潮”,又是天下大乱。
任超一气之下,贴出一纸“声明”,辞去了临时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职务。他去井冈山串联去了。
第九章 重铸灵魂
1968 年9 月28 日。
这一天对全世界来说,也许是平常的。但对长安县细柳中学厂学生来说,绝对是一个包容量非常复杂的日子。
它对“文革”中的一些人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因为他们捞尹约政治资本,霎时成了作废的钞票。学校解散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唯一实在的东西,是回到本乡本土当一名人民全社的社员。
它对“文革”中的消遥派来说,正中下怀,回家吧,只要不过这非学校生活的生活就行了。他们实在厌恶打打斗斗那一套了。它对大部分造反派学生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人生的高自阶段就这么结束了!因为这多年的“小将生活”“造反生涯”,把心变大了,变野了,什么县长、省长直至刘少奇,统统都不在眼里放,说一声打倒就打倒,而现在却要屈驾面对这样一个严峻的局面:回乡。风风火火了一场的革命小将,去当人民公社的社员,“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下场,心里难免悲愤、遗憾!
任超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别出心裁地向驻校工宣队提出,工人阶级比农民阶级先进,他要去工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工宣队队长轻蔑地笑了,“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革不下去了?"
上帝是公平的:让你“洁来还洁去”,无一例外,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吧!
“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爸卖葱儿卖蒜”。这不是刚刚批过的“血统论”吗?
现实是无情的,残酷的。9 月28 日这一天就是绝好的证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是高于一切理论的理论。
学生们斗了几个春秋,临到要回乡了,究竟由谁来宣布这一通知,名义上联合了的两派又争执不下。
小将们对“权”的观念树立得太牢固了。甚至不是牢固,是顽固。
那么由谁执掌这最后一次的“生斩”大权呢?斗来斗去,最后戏剧性地落在了已声明辞去“副主任”职务的任超头上。因为他是两大派都可以接受的“温和派”人物。
这真有点鹏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味道。
于是,任超成了长安县细柳中学历史上的一个具有划时代
产队的活路,是大自然的规律:玉米成熟了;后者是父母的旨意,他20 岁了,也成熟了,这是人生的规律。
怎么办?到山打柴,过河脱鞋。当一个农民算了,也只有当一个农民了。
关中农村,秋天的活路是最为集中最为繁杂的,要收要种(小麦),不违农时,非常紧张。身坯瘦弱的任超要像一个正式社员一样,站在森林似的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头,一人盯两行,猫着腰,头不抬,手挥短把撅锄,只听耳边哗哗啦啦,只见玉米秆带着棒儿应声倒下。移步、换气、抡锄、放秆,这些节奏要和谐确实还得有那么两下子,才不致空耗力气。这时节,谁个不挥汗如雨?任超,头一天手心就起了两个血泡,血把撅锄把把都染红了,直往心上钻疼。每到晚上,浑身就像散了骨头架。不过,他毕竟是农民的儿子,还是咬了咬牙,硬撑下来了。手心里结了血痴,血痴脱了,一个秋天下来,手掌也变得硬壳壳的。指头关节明显也变大了。白面书生晒得黑黑的,胳膊上也有了肉疙瘩。农民自有农民的活法。说简单,也简单。娶媳妇,生孩子,无休止地按照四季干不同的活,出同样的蛮力,养家糊口,传宗接代。不知什么时候,经农村两个小脚老婆,同心协力,从中撮合,竟通过两个家庭,给任超说就了媳妇。没有浪漫的恋爱过程,便闪电般地订了终身大事。那时节,农民大多是先结婚,后恋爱。任超是农民,也就走了这个程式。
对象是本村周姓人家的闺女,乳名周曼曼,年方18 ,出身贫苦,小学文化,14 岁开始在农业社劳动。
‘太阳输给这个女孩子过多的紫外线,使她的皮肤更显了劳者的本色,劳动又使她身体结实,胖乎乎的。两条富有那个时受垮征的短辫子,再配上浓眉大眼,使她从外形上很有青春的活趁生性少言寡语,笑时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使人感到少女尧软可亲。
任超以一个农民的眼光做出了满意的结论:出身好,身体。少言语,少是非,人正派,又耐看,现在是好闺女,以后是好媳。还有啥弹嫌的!
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按照传统的加法就是两口子。但任超龟不是传统的农民,周曼曼也不是没文化的农家闺女。60 年的他们,在未婚之前,还是有了一种需要交流感情的自觉意
晚秋初冬,任超和社员一起在地里挖红薯时,因是男女集体
劳动一般是男劳在前面挖,女劳在后面跟着往笼子里捡。周曼
作为一个大姑娘,也知道她这一生就是任超的人了,她有时也有意地跟在他后面捡红薯。任超打心眼里也希望周曼曼跟在亏面劳动,但又因在众人面前不好张口说这话,有时错过两人一起的机会,心里不免有些憾意。
年轻情人的心是敏感的。
任超对爱情的体会还不失一个小知识分子的细腻。他一边
挖着红薯,一边凭着眼角射出的余光,如果发现一只胖乎乎的熟悉的手在他胯下的湿土地上捡红薯,他就明白了:周曼曼在他后面。他的心里就悄悄地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感,干活也不觉得累。
周曼曼家穷,住房紧张。姑娘大了,不便跟父母在一起,自家又没绣房,她就只好跟另外人家的一个相好的姑娘借宿。
这种借宿给任超的“幽会”提供了方便。
晚上,喝罢汤,生产队里要不开会,任超的“功课”便是悄悄去周曼曼那里拉闲话。由于两个大姑娘在一起,任超也不便去得太勤;就是去了,也只能正)L 八经地谈农活,谈村里的“新闻”,谈他们共同感兴趣的年轻人的前途问题。同时,还因那年月社会非常禁锢,谈恋爱也是自觉地少不了“政治挂帅”。少男少女们也很不开窍。所以,要90 年代的青年看这种谈恋爱,只能感到十分可笑。就这,任超也算是在订婚之后,补了“谈恋爱”这一课。补这一课还是好:增进了任超和周曼曼之间的互相了解,也加深了他们的爱慕之情。
爱慕之情,促使了任超对人生的思考。
有一天晚上,周曼曼若有所思地问任超:
“听说咱小学要一个教师,你知道不?"
“不知道。”任超眼神一愣。
“你什么都不知道。”周曼曼埋怨道。
任超有点羞愧,低声说:
“咳― ,我真不知道。”
" ‘人’已经定下了,才是个初中生。”
任超明白了周曼曼带有责备意味的话的全部含意。这是一个心爱的人替另一个心爱的人儿鸣不平。
这天晚上,任超回到家里,拉开被子蒙头就睡,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这辈子只能是一个农民了,一个在周家庄成家立业的农民了。
当时的社会固然也有招工,但不招农民子弟。农民子弟只能
任超又决定学医。
第一次是他拉着车给母亲看病的路上,迎着暴风雨决定学医。第二次是他面对六个志愿表格、义无反顾地都填了医科院校。第三次是他正式当了农民以后。
学医,这是农村知识分子无路可走时的一条自我奋斗的路子;还有,母亲仍然常年闹病,农村人缺医少药看病难。三次选择学医都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是,他第三次动心学医,与张机的“《 伤寒论》 序”对他的启示、怂恿似乎有着更深刻的原因:
每当我阅读到秦越人进人藐国为唬太子治病,和在齐国望齐侯气色的记载,没有不深深地感慨和赞许扁鹊的医道高明。奇怪的是,处在今天社会的读书人,竟然都不重视医药,不精心钻研医术,以便对上诊治国君和父兄的疾病,对下解救贫苦百姓的病苦和灾难,对自己保护长久的身体健康;却急着去追求荣华权势,踞起脚来仰望权户豪门,急急忙忙只知追求名利;重视虚荣这个枝节,抛弃养生这个根本,使自己外表堂皇,却让自己身体憔悴。这好比皮都不存在了,那么毛发又附着在哪儿呢?突然遭受外邪的侵袭,被不平常的病所困扰,灾祸临头,才开始震惊得发抖;于是降低身分,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地盼望巫婆对神祈祷.一切办法用尽了,就只好归之于天命,束手无策,等待死亡。把本来可以活得长久的性命和最宝贵的身体,托付给平庸的医生,任凭他们处置。唉!唉!那身体已经倒下,精神也磨灭了,变成了死人和白骨,深深地埋在地下,生者白白地为他们悲伤啼哭。
心啊,社会上的读书人
,都昏昧糊涂,没有人觉悟过来,不珍惜自 二衬全命。像这样轻生,那他们还谈什么荣华权势呢?这些人,怪咬上进为官,也不能做到关心民众,了解民众的疾苦;下退为气卫不能爱惜身体,了解自己的隐患,碰到灾祸,身体处在病困之申。还糊糊涂涂,愚蠢得像没有头脑的废物。悲哀啊!那些趋屯抢势的士人们,你们极力追求虚浮之名,不注意保重身体,忘t 益生.甘愿为名利而丧生,这种做法危险得如足踩薄冰,面临盛冬一样,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此时此刻的任超,经历了“文革”风雨,又做了农民,读着这段文字.他觉着字字都能打动他的心,仿佛在重铸着他的灵魂。,生怎样学医呢?他仍然觉着张机的话对。
孔子说道:生下来就知道的人是上等,经过学习后才知道的是次等,要多面学习,广泛地记取才知道的,又次一等。我素来爱每毯学,请允许我遵照“学而知之”和“多闻博识”这句话去实践犷任超似乎有点发疯似的博读医书,他相信可以“学而知之”。三伏天浇玉米时,玉米行子很长,用铁锨挑开渠放一行水要空等呀几十分钟时间水才能放满。尽管天热气闷,尤其是包谷地里,酷似蒸笼,他浑身大汗淋漓得如水浇一般,但他还能坐在地头,利用等水的功夫背穴位歌诀:“颜面河谷收,肚腑三里留,头顶寻列阅,腰背委中
煞了工,他回家洗一洗,就在自己身上寻找穴位,练习扎针。有时与周曼曼幽会时,免不了自我炫耀似的表演一番。吓得女孩子直咬牙。后来,就有病人寻找他扎针治个牙痛或腰腿不适的。反正农村人缺医少药又没钱,有病都是硬往过抗,现在有了义务医生任超扎针,自然乐意找他。任超慢慢扩大了影响,再进一步扩大他的“业务范围”。
他把进城掏大粪节约下的钱用来买针管、针头和常用药,真的为乡亲看起病来。
善良的父亲见儿子这么热心学医,乐为他人治病,痛心地想起自己当年投师学医却因家贫半途终止去从商的不幸来(他向来不愿向人提说这段往事),所以,父亲除了给他珍藏的医书外,还从经济上支持儿子。
任超一天比一天忙,既要忙地里的,又要忙家里的;既要务农,又要学医。他减少了他们之间的幽会。即使和周曼曼在一起.他也是三句不离医。有一天晚上,任超有些后怕地给周曼曼说:“今天给五婆打青霉素时,忘记了做试验。把药推完时,才想起来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 ”
周曼曼听得心都揪在一起了。忙问:
“出事了没有?"
“侥幸没有出事!"
周曼曼舒了一口气:
“你呀,吓死人了!' '
这事教训之后,任超在学医中格外仔细,可周曼曼仍是替惬握一把冷汗。
任超本来是不想完婚的,但父亲自从他和周曼曼订婚后,夔一直在后面逼婚。一个寒冷的冬日,父亲给了他40 元钱,让媒礼领着他和周曼曼去西安城里扯衣料,准备结婚。1969 年春节过后,农历正月初四吉日,任义龄家张灯结彩,亲朋云集,很是热闹红火。大家都说,任家要给独生子宽余娶媳妇了。
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周曼曼坐了一辆马车,赶到村外,再绕回村里,停在任家门口。下车、拜天地。周曼曼就成了任家的一口人。
任家院子里更多了农家生活的活力。